徐娜

青岛大学

《嘿,老头儿》

人会很坦然地接受自己老吗?人到底是一下子老的还是慢慢老去的? 

是抬手抬到一半准备比划比划,大展身手的时候,却被人告知你下班了,记得收拾好沾着灰白胡茬的剃须刀,把刀片放好,小推子擦干净,记得把装着雪白药片、绿色胶囊、黄色速效救心丸、药味很大的膏药等一起带走。 

酒呢?哦,去年医生就给你下了禁酒令,那瓶通体透明的茅台,贴着红色商标,被锁在柜子里了,反正你每次也只“哧溜”一盅,还时不时拿出来擦擦灰,这下倒省了麻烦。 

还有口罩也别忘记带,毕竟右边嘴角歪了,你出门都是要带白色棉布口罩的,再用黑灰深蓝方格的围巾把下半张脸盖住。 

又是尿急,急急寻了个墙角,尿差点滴答到黑布鞋上,空一空,再有两三滴缓慢逼出来。“吭呲吭呲”束上皮腰带,隆起的肚子皮肉干瘪松弛,费好劲儿才系好。 

上公交车被让座,坐下挺美,心里一想也不是什么滋味。好像是来证明自己似的,今天一个集,明儿一个集,大后天还一个呢,跟陀螺似的来回打转。我不知道你被人群簇拥时有没有一霎那的眩晕。 就像当年我在海边走得离你稍远一些,回头发现都是不认识的脸,铺满海滩,一个浪潮打过来,我差点就站不住了。终于,我想起我是沿着抛锚的绳子走的,我顺着绳子看,终于看到了你坐在马扎上,心才安定下来。你心慌吗?我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你有倔得像蠢驴的脾气,像牛一样的一身蛮力,狐一样的投机心理。你推过一百一十斤的石子,你坐上绿皮卡上云南当兵修路,你做过木匠的学徒,你是倒卖桶的小贩。你也曾因为屋顶漏雨找人涂上沥青没解决,而要回一百三十块钱中的一百块钱并编造你有三个儿子(喂,老头,你只有一个儿子,一个闺女,而且他们都不太听你的话);你因我在雨夜跟老妈朋友去洗海澡而心惊胆战,把你闺女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也曾因为坐在上海凤凰牌自行车后座的我被骑摩托车的刮蹭伤脚而对人破口大骂;你也曾因为前列腺炎而眉头紧锁。 是什么让你又老又脆弱,脸上的肉已经凹陷下去了。是子女吗?还是病?是岁月吗?还是这份孤独。

你美滋滋地给自己做了黑色大氅,你在屋子外面又订了好几层防风塑料纸保暖,你睡觉时总是要关上那扇厚厚的黑木门,你还总是把神秘抽屉里的钥匙挂在桌子腿离地面十公分的一个小钉子上,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就发现了这个钥匙,每次从抽屉里偷走一两个五毛一块的钢镚儿,买冰棍买糖。你更不知道的是你走了以后,你的外孙迫不及待地想打开你的抽屉,那颗分遗产的心和外面来帮忙丧事的人一样的热切而丑陋。

他们想撬开你的抽屉。是我,从熟悉的位置摸到了钥匙。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拿走你的钢蹦儿的机会了。 

人真是很奇怪啊,越是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越是临近的事情记得越模糊。我不记得你得的是哪些病,我只记得你是心肌梗塞(我心律不齐,大概只有咱们最像了。)胸口和被子上还有散落的速效救心丸。黄翡翠色的葫芦型的药瓶是在地上还是你手里,对不起,我忘记了我忘记了我忘记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去世的时候我为什么不伤心,而我现在每次想起你到要掉眼泪。我不会停地写啊写啊,能记起来什麽就写什么。我一边写,又一边害怕呦。万一我记不得了呢,万一我写不好呢。慢慢写吧,把心一点点掰碎再拼凑粘合回去。 

姥爷,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