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娜

青岛大学

《姥爷的葡萄酒》

太阳那么好,一下子让我想起来了那天酿的葡萄酒。 

当年,姥爷酿葡萄酒的时候,找出透明的带着光泽的大肚椭圆玻璃坛子,坐在马扎上,粗糙的大手取出阴干的大串的紫红色的熟透的葡萄,没剥皮一一捏碎,放入罐中。倒进四五升清澈的凉冽的井水,倒一小透明食品袋的冰糖,味甜,一撮儿酵母……也许还有些别的佐料,竟记不清了,也许期待太满了,把记忆的空间都挤占了。 密封,青筋像老树枝干虬须暴起,把多余的空气一丝不剩地挤出来。深藏,放在四方形的边角长着方一块,圆一块儿的青苔的闲置的澡堂。 

说是澡堂,倒也是夸赞,冬天是冻的晶白碧绿的白菜的贮藏室,夏天是用洗澡的澡堂,热热的水汽蒸腾,小风儿从吱呀作响的薄薄的木质门的缝隙里一下一下地飘进来,铁插销疏松,倒也紧紧地发挥自己的职能,在这个五间大瓦房的院中,它为人们画上亲切的隐私界限。 

这葡萄酒一放,就是一个四季的流转。它从我满满的期望每天的询问变成了遗忘的灰儿,我还是更喜欢夏天院子里的四方砖块儿的小野花。 终于,在澡堂要变成储藏室的时候,姥爷说酒要好了。 酿得是什么样子的呢?是熟得紫红的汪汪的一坛醉人的红葡萄酒吗?还是绿澄澄的带着提子芳香的水波荡漾的青葡萄酒吗?还是黄透透的水晶果冻般的黄葡萄酒呢?我的歌声都要哼出来了,蹦蹦跳跳地围着姥爷和酒坛转着圈儿。 

拆封,一圈一圈地除去透明坛子外面的有青绿斑点的米黄色的布,像是给年代已久的木乃伊小心翼翼地揭开绷带。拧开盖子,一大股微酸地酒味飘进我的鼻子里,没有苦涩的芳香,没有甜蜜的气味,更没有山泉一样的水的空气因子,我的眉头皱起来了。它非但没有舒缓,反而在我看到这草黄色的液体时更加紧促。这,就是葡萄酒?姥爷看起来还挺满意,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古铜色皱巴巴的下巴。“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背过几句诗的我倒是忿忿不平了。大半罐黄绿水,上面浮着一层去了白霜的拧巴巴的厚葡萄皮,玻璃壁上还有些黯淡的浮渣,灰绿蒙蒙的一片,低调极了。 姥爷倒是不紧不慢,一手拿着一只温酒的烧杯,一手不放罐盖,手腕一摆,绕过葡萄皮,舀了半杯,竟不先尝,反而笑呵呵地递给了坐在一旁的姥姥。同样是花费了心血,笑得像秋天的菊一样的姥姥却喊我:“小丫儿,快过来砸吧砸吧,尝尝。”我倒是一门子不情不愿。她补了一句:“你尝尝是恁姥爷酿得好喝,还是你妈捎回来的强?”说起来比较好坏,他们任谁不夸我一句“小丫儿嘴灵”!我这才冲过去,蹲到姥姥跟前,我的脸蛋亲昵地蹭了蹭她温热的褶皱的年老的脸。姥姥倒了些酒,到我的瓷杯。 酒味盖过酸甜儿的涩,我仔细地辨别着。! “还是外头卖的好喝,俺姥爷这个尝起来不大正宗啊。”我回味似地吧唧嘴。“去去去,小丫儿不会尝,你尝尝。”姥爷仿佛生气了,可是生气的人眼里怎么会带着笑呢。

姥姥尝了尝,夸赞起姥爷的手艺,姥爷这才在一本正经的脸上展露笑容,利索地把酒灌入几个红酒瓶子里,安上木塞,贮藏起来。把其中一瓶美滋滋地放在了厨房木橱柜里,在以后吃饭的时候时不时取出来小酌几杯。 

那个午后,日头正好,蚂蚁在灰白色墙的缝隙里爬着,院子里的阴凉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我就靠在小凳子上打着瞌睡,姥姥姥爷就讨论起先前自制葡萄酒的趣事,一个像得了胜的将军,一个像朵依稀看出年轻时美貌的花。 

后来,姥爷去世了。再后来,我们搬走了。 明明是酿葡萄酒很高兴的事情,再谈起,在姥姥的慈祥的目光里,我的眼睛总是要出现一层热雾。